一切独裁者为什么喜欢打人民这张牌
老牌的君主,张口闭口,朕即天下。普天之下,莫非王臣,率土之滨,莫非王土。除了少数开明的专制君王如李世民者,还时不时念念“民为贵,君为轻,社稷次之;水能载舟、亦能复舟”的民本经外,一般的君主并不忌讳别人说独裁,根本不拿人民说三道四。天下就是他的,民就是他放牧的羊群,想做什么尽管做就是了,何必张口人民闭口人民,烦。(当然,史学大家钱穆认为中国古代的君主制不是专制制度,这可以作为学术问题商榷。)
可是在新式独裁者手里,这种情况开始全面逆转了:我发现自苏联共上台到希特勒在德国掌权,再到包括中国在内的数十个国家建立社会主义政权,大大小小的新式专制暴君,无论面临着怎样的国情,在怎样的权力格局里行事,最终的命运有怎样的不同,无不争先恐后地拿人民说事。明明是专制独裁,却要把人民挂在嘴上,这的确构成了现代社会一个奇怪而耐心寻味的政治景观。现代专制暴君为什么争先恐后地打人民牌?打人民牌对现代专制暴君究竟有什么好处呢?
从公然以家天下自居,世代相承垄断权力传之久远,到想做君主而不敢,勉强做也做不长久,想独裁又不敢明目张胆,必须偷偷摸摸披上一袭人民的长袍,这肯定是一个进步,尽管这个进步是多么虚妄,充满了悲凉的讽刺意味。其中首要的原因,在于人民的重要性增加了。在现代政治中,人民成为最重要的砝码,再大的官也得把目光投向穷人手中那一张选票,人民因为掌握选票而在官员的天平上获得了举足轻重的特殊分量。人生而平等,国家只是公民之间的约定,公民与国家构成一种平等的契约关系,你代表全体公民行使公权,我则答应让渡一部分权力给国家。天下为公,主权在民,这是自启蒙以来深入人心的政治理念,也是现代以降,一切民主政体的核心枢纽。人权提高了,人的意识觉醒了。君主失效了,名声搞臭了,君权神授的那一套骗人的把戏也失灵了。
自文艺复兴以来,西方各主要国家先后推翻了帝制,也有的相互达成妥协,实行了君主立宪。还侥幸留在台上的君主,一个个夹起尾巴。“绞死国王!”法国人民在大革命中喊出的口号,言犹在耳,让天下一切残剩的专制暴君无不心惊肉跳。比起西方国家,中国迟至 1911年10月10日才爆发了辛亥革命,1919年才爆发以民主和科学为旨归的五四运动,但也曾有过民主宪政的实践。袁世凯复辟不过两个多月,就在天下一片讨伐之声中黯然收场。末代皇帝溥仪则学会了自食其力,再也没了在位皇帝的赫赫威仪。至于那些过世的帝王更不必说了,曾经灸手可热的权力统统失效,人人都可以向恶名在外的君主直吐口水。曾经帮助古代帝王上位的手段,都被现代科学无情地戳穿。这个时候,如果再说自己是君主,一定会群起而攻之,无异于自找麻烦。硬要给自己加冕,无异于与天下为敌,必将人神共愤。自洪宪皇帝匆匆倒台,此后近百年中国历史再无此类记载。
但独裁毕竟反映着人性,用叔本华的话来说那叫权力意志,是人性贪婪在政治领域的极端形态,只要人性里的恶在,独裁者就不会断了香火,只不过情势险恶(特殊),迫使他们不得不换一种隐蔽的手法。这个办法终于被他们找到了,就是人民。因为这时候人民吃香;在民主自由的天下大势之下,人民灸手可热,谁反人民,谁就要倒大霉;相反谁会巴结人民,跟人民讨近乎,得人民欢心,谁就能得到莫大的好处;谁有本事最深入地钻进人民内部,将自己名声与“人民”二字(而不是命运)捆绑在一起,成为这个庞大存在的核心,谁就有可能收复现代以来因民主革命而痛失的独裁领地,从而继续不显山不露水地重新主宰和奴役人民。
这是大大小小的新式专制暴君无不大念人民经的根本原因。如果把现代政治比作秀场,人民就是这些现代独裁者登台亮相必备的最好行头。名不正则言不顺;专制暴君打人民牌的第一要务是站队,亦即确保自己无条件、全天候地跟人民站在一起,无论心里怎么想,都要无条件地把自己妆扮成人民的忠实代表,无论如何不能叫人民感觉到自己的异己、离心离德、心怀鬼胎。因而在现代独裁暴君那里,他们立场是人民的,出发点是人民,他们的世界观里居核心地位的是人民,他们白天想着人民,梦里梦着人民,根本归宿还是人民,人民的苦乐荣辱让他们晨兴夜思、寝食难安。他们从生到死、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人民。还想死后成为人民的儿子。
这些专制暴君纷纷走上前台,争先恐后地把人民抬到空前的高度。高兴的时候,还要情不自禁地喊上两声“人民万岁”。想当年,毛太祖挥动军帽在天安门城楼高喊“人民万岁”,而人民则涨潮一般报以“毛主席万岁”的欢呼,人民与领袖眉来眼去、相互调情称颂的好戏达到了高潮,足以令历史上所有的老牌独裁者黯然失色、自愧弗如。拿人民说事,从此成为时髦。谁喊叫人民声音最响,谁抬举人民最高,谁的合法性就越大。没有人民这张背书,即使掌握了国家大权,心里也不踏实。明明谁当啥谁当啥都内定了,也要通过被称为人民代表的那些人表决一下,哪怕只是走走过场举举手。
斯大林,希特勒,毛太祖,金日成,金正日,苏加诺,马科斯,卡斯特罗,萨达姆,胡志明,波尔布特,齐奥塞斯库,米洛舍维奇,这些新式独裁者,无论型号大小、功业高低,没有一个不是打人民牌的高手。他们想做的事情,都是人民想做的;他们还在心里筹划的事情,无不指向人民的根本利益。经过这样的反复包装,无论多么坏的专制暴君,都成了人民意志的化身。人民就这样被代表了,实际上,是被反复“强奸”了。强奸了还没有地方还手,因为他说他代表人民,人民你怎么反对呢?想打你打不过,想告状你不知道该告谁,再说法院本来就是人民的,连流通的纸币都叫人民币,每一个国家权力机构前面都加盖了“人民”的符咒,真是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,只能等死。
至于那些不知进退的反对者,完全可以以人民的名义还以颜色,轻则批斗会上让他们适可而止,实在不行,则打入另册,将他们从人民剥离,再高高地举起,投进凶险莫测的群众的汪洋中,就像文革中毛对待亲密战友刘少奇一样,绕开法律,让身居国家主席高位的共和国元勋百口莫辩,死无葬身之地,死后还要背上“叛徒、内奸、公贼”的恶名。从这些旷古未有的独裁案例中,我们可以看到在专制暴君手里,人民这两个字,是一件多么得心应手的武器啊!等到人民黄梁梦醒产生了强烈的受骗感,暴君羽翼已成,甚至已经世袭传承几世,暴政之船已安然驶过万重山了。
在以无耻为特点的现代专制暴君那里,政治本来就没有章法,只是一种实力与力量的博弈,无论多么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,都可以统一于一种充满了流氓性的御民之术,没有什么正邪之分,也毫无道德可言,能玩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,反正我死后哪怕它洪水齐天,等到实在玩不动了,那就听天由命、自认倒霉。但只要还在位,打人民牌的确给他们莫大的方便。人民不但为他们的权力背书,而且还为他们壮胆:无论所做所为与人民利益的距离多么遥远,只要把人民牌打出来,就没有人敢反对了,相当于一下子解除了对手的武装。
由于有人民壮胆,比起历史上那些老牌暴君,现代暴君胆量还要更大。希特勒可以携德意志民族之力罕然发动世界大战,对犹太民族进行大规模的种族清洗,而不必担心为自己招来道义上的麻烦。斯大林可以随便制造理由屠杀几千万同胞和同志而仍然理直气壮,因为他说他是为了人民。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些被斯大林残酷迫害的持不同政见者,在生命都要被剥夺的最后关头,居然决无怨言不做任何反抗,因为他们相信只要是为了人民,死得其所死而无憾。在晚年毛太祖那里,玩弄人民于股掌几达化境。为了秘不告人的个人政治目的,他可以发动文化大革命,把人民这一锅水搅翻,掀起滔天大浪,也可以在不需要人民的时候,通过半军管的办法,将狂热的人民机器轻轻地按下去,让它暂时熄火,谓之“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”。晚年的毛太祖已经把人民牌的通用打法,玩到一种非常高超的革命魔术的高度,到现在还有大批的毛左感恩戴德,除斯大林无人能出其右。
在毛太祖治下,人民被抬高到至高无尚的地位,而实则如同草芥,寂然无声地生生死死,不但没有自由说话的权利,连外出逃荒当乞丐都不能,饿死也只能饿死在村子里,否则就是给党抹黑。人民的土地也没有了,居住只能是在国有的土地上暂住,大跃进年代连人民做饭的锅都砸了,人民被赶进公共食堂,谁家冒烟就会有民兵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。暴君自有他的逻辑:他说你是人民,你就只能听他摆布,因为人家不是说你也是人民吗?不感恩那就是不识抬举;他说你不是人民,你就不是,再想当也别想当成,因为你无非是想混进阶级队伍。这和“君叫臣死,臣不敢不死”已经没什么两样了。
网上流传一个笑话--铛铛铛有人敲门,上帝打了个哈欠,披上袍子:谁啊?来人:上帝啊,您能帮帮我们,把我们带进共产主义天堂吗?上帝:哦,你敲错门了。这是二十层,马克思住一楼。笑话说出了共产主义的虚无与欺骗。而“人民”两个字则是这一幕世纪欺骗大剧的拉风招牌。他们把“人民”二字写进宪法,然后有了很多冠以“人民”二字的场所和机构:人民政府、人民代表大会、人民警察、人民军队、人民法院、人民检察院、人民医院、人民剧场、人民日报、人民币。但是,我们发现世界上真正属于人民的国家从不这么叫,只有不是人民的国家才会这么叫,其目的就是给你洗脑,给你戴高帽,让你误以为自己真的当家做主了。“公仆”给“主人”戴高帽,是专制体制下最值得玩味的文字游戏和政治游戏。
人民招牌的全部微妙之处在于,它有时是包装,内外一新闪烁红光华丽无比,就像新皇登基的龙袍,那是上皇行令发威、威慑天下的必不可少的导具;但如果忽然想大开杀戒的话,它立马可以变形为一根带刺的大棒,且能大能小,可长可短,可以高高地举起,也可以轻轻地放下,有时甚至可以化有形为无形藏进意念之中,是现代专制暴君武库里能够找到的最得心应手的武器,以可以无限伸缩变形的“人民”大棒来比,孙悟空从东海龙王那里巧取豪夺搞到的如意金箍棒,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。
有了这样一件称心的新式武器,现代专制暴君等于将自己放置在金刚不坏的至尊和万能的位置,他们一方面把自己打扮成人民的代表,千方百计用人民的油彩为自己涂脂抹粉;另一方面向一切有可能妨碍独裁统治的潜在对手频频出招,首当其冲的是知识分子,在中国现当代历史上那些频繁发生的以“运动”称谓的较量中,现代专制暴君所向无敌,无论多么强有力的对手,只要面对人民大棒,都失去了还手之力。俗话说众怒难犯,人民就是多数啊,还有什么比人民公敌、独夫民贼更加孤立和可耻的呢?一个人在人民中生活惯了,一旦被人从人民这个庞然大物剥离,生生切割下来,那可真是孤立到尽头、生不如死了,通常连老婆孩子都要离你远去,更别说好不容易聚敛起来的名利地位、万贯家财。
在人民这个大棒之下,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干。理解更好,不理解慢慢理解。剥夺可以非常彻底,非常顺手,非常冠冕堂皇,对手通常连吭一声都不敢说,说出来也只能被人民的声浪淹没,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。所有的剥夺都变得那么明目张胆,理直气壮。天变了,地变了,时代变了,时间开始了(胡风诗题)。一切从头开始。既往的一切都要统统推倒,这叫改天换地。只有换思想换脑筋才能跟上时代。“萧瑟秋风今又是,换了人间。”毛太祖在他的诗词里摇头晃脑地这样写道。
这一套人民崇拜,不但唬住了人民自己------人民正陶醉在万物公有、包括权力公有而不能自拔,突然看见了自己无比庞大的影子------它怎么会那么高、那么大呢?大到像个天地都搁不下的怪物,以至连自己都感到几分恐惧;而且唬住了那个时代最有头脑和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,大家全都被这个突然到来、几乎是从天而降的人民至上的新时代搞晕了。思考成为不必要,脑袋成为多馀,伟大领袖早替人民想好了,所剩唯有欢呼颂圣,可是人民的欢呼早已排山倒海,知识分子们不大情愿的欢呼称颂成为多馀,因为与人民相比,他们的欢呼称颂不仅在分贝的大小,而且在质量上,都没有任何新奇之处,在现代暴君看来几乎可以忽略。在这个以人民为关键环节的旷世骗局里,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们,人人都充任了帮凶,除了帮凶他们什么也不能做,因为他们过早地把头脑交给了暴君。他们交出了作为公民的第一、也是最后的武器:即与生俱来的言说与批评的权利,给新式独裁者拒绝监督推行专制暴政,自动扫清了所有的道路。
专制暴君是最危险的全人类公敌。争打人民牌,在推举人民的旗号下将人民劫夺一空,将人民变成他们后院里养着的一群只剩下活着的现代猪,这是现代专制统治的最大特点。对于那些总爱拿人民来说事的现代政治家,最重要的是分清真假,看他们是真爱民亲民、还是假爱民真独裁。当你看到有人不仅在口头上称颂人民推举人民,而且在行动上臣服于人民,对人民表示敬畏,心甘情愿地要将本来属于人民的选票还给人民,这个人可能是一位称职的现代政治家。当你看到有人喊叫人民喊叫得最凶最起劲、其实却决不愿意实行民主宪政,将本来属于人民的选票还给人民,反而用人民将人民各个击破、让他们相互撕裂、相互猜疑、自相残杀、四分五裂、一盘散沙,将人民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,想用的时候召之即来,不想用的时候挥之即去,将人民劫为人质,挟人民之威有滋有味地操作帝王御民之术的人,对不起,你一定是碰到新式专制暴君了:通过大打人民牌,他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天下、子民、至尊的地位、可以世代承传直至万世的基业,他们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,不想要的也得到了,包括精神的和物质的全都有了,而新式专制暴君所付出的,只不过是几句“人民万岁”的空洞口号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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